纪录片女导演米歇尔·波尔特拍摄的《在欲望之所写作:玛格丽特·杜拉斯访谈录》由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出品,曾在法国电视一台(TFI)播出。诺夫勒堡的房子(上图)、花园、森林、大海……杜拉斯待过的这些地方如何变成“故事的承载者”,如何建构起某种地理诗学?这个访谈为杜拉斯研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珍贵资料。本文选自根据采访记录整理而成的同名图书(黄荭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由出版方授权刊发。
——编 者
玛格丽特·杜拉斯:聊诺夫勒堡的这栋房子、聊花园,我可以聊上几个小时。我知道一切,知道以前的门在哪里,一切,池塘边的围墙,所有花草,所有花草在哪里,甚至那些野草我都知道它们在哪里,一切。
米歇尔·波尔特:玛格丽特·杜拉斯,您写过:“我拍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如果我内心强大到可以什么事都不做,我会什么事都不做。正是因为我没有强大到让自己无所事事,我才去拍电影。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关于我所做的事,这是我能说的最实实在在的话了。”
杜拉斯:的确。
波尔特:您是不是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说:正是因为我没有强大到让自己无所事事,我才写书?
杜拉斯:当我写书的时候,我不会有这种想法,不会。通常都是我停止写书的时候,我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想说的是,当我停止每天写作时,我才去拍电影。只有当我停止写作,我才停止,是的,我才停止某种……呃……说到底,发生在我身上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写作。但我最初写作的理由,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了。或许和下面的理由一样。让我惊讶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写作。我对那些不写作的人暗自钦佩,当然,对那些不拍电影的人也一样。
玛格丽特·杜拉斯在诺夫勒堡的房子里
波尔特:您的很多电影都发生在一栋和外界隔绝的房子里面。
杜拉斯:在这里,是的,在这栋房子里。每次我在这里,每次我都有拍摄的欲望。会有一些地方给你想拍电影的欲望。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地方会有这种强大的力量。我书中所有女人都住在这栋房子里,所有。只有女人才会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而男人不会。这栋房子就曾住过劳儿·瓦·施泰因、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伊莎贝尔·格朗热,同样也有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时候,当我走进这栋房子,我感觉……有很多女人都在这里,就是这样。我也曾住在这里,完完全全。我想这是世界上我住得最多的地方。当我说到其他女人,我想这些女人身上也有我的影子;仿佛她们和我是彼此相通的。她们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就是话语到来前的时间,男人到来前的时间。男人,如果他无法给事物命名,他就会感到苦恼,感到不幸,感到无所适从。男人不说话难受,而女人不会。我在这里见到的所有女人一开始都沉默不语;之后,我不知道她们会怎样,但开始她们都一言不发,久久沉默。她们仿佛嵌在房间里,融入到墙壁、房间的所有物品里。当我在这个房间里,我有一种感觉,不要改变房间固有的秩序,仿佛房间自身,或者说住所并没有觉察到我在那里,一个女人在那里:她在那里已经有她的位置。或许我谈论的是这些地方的静默。
在中世纪,男人们要么去为领主打仗,要么参加十字军东征,住在乡间的女人则留在家里,孤独,隔绝,长年累月住在森林里,在她们的棚屋里,就这样,因为孤寂,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无法想象的孤寂,她们开始和树木、植物、野兽说话,也就是说开始进入,怎么说呢?开始和大自然一起创造一种智慧,重新塑造这种智慧。如果您愿意的话,一种应该上溯到史前的智慧,重新和它建立联系。人们把她们叫做女巫,烧死她们。据说有过一百万名女巫。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初期。烧死女人的陋习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
波尔特:人们在您的电影中,您的书中看到的那些女人,我想到《娜塔丽·格朗热》中的女人,也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想到伊丽莎白·阿利奥纳,想到《大西洋海滩》里的维拉·巴克斯泰尔……
您认为只有女人才能如此“完全地”居住在一个地方吗?
杜拉斯:是的。只有女人才会在这里感到自在,完全融入其中,是的,不会在这里感到无聊。我想我穿过这座房子时不可能不去凝视它。我相信这样的凝视是一种女性凝视。男人晚上回到房子里,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觉,在这儿取暖,诸如此类。女人,则是另一回事,有一种狂喜的凝视,那是女人凝视房子,凝视她的居所,凝视屋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承载着她的生活,她存在的理由,实际上,对她们中的大多数来说都是这样,这是男人无法体会的。我曾经说过,当伊莎贝尔·格朗热穿过花园时,就是这个花园,她穿过花园这件事不会让您觉得奇怪。伊莎贝尔·格朗热在花园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比如一个房间,她不在别的地方,她在这里。她非常缓慢地在花园里行走,这看起来非常自然。如果是一个男人这样做,如果一个男人以这样的步伐,如此平静,如此安详,人们不会信的。人们会说:他在沉思,因为眼下他遇到了麻烦。人们会说:他在花园里踱步。人们不会说他在花园里散步。人们会说他去那儿想事情。在《娜塔丽·格朗热》里,这座房子,它是真正的女人住所,它是女人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