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从诞生起,就一直在技术层面追求变革、创新和突破。其100多年来的进步,似乎主要在做一件事,就是让观众的观影体验更为逼真,更为震撼,有更丰富细腻的视听享受。
这条路径的风险在于,接下来还能做什么?或许是将画质进一步提高,将声音做得更精致,或许将放映频率再提高。只是,人类对于感官欲望的追逐永不满足,其上限在哪无人知晓,这意味着电影创作者需要在这条技术迭代的道路上步履不停。大多数人其实无法分辨4K画质和8K画质有什么区别,也说不清多了两条声道之后是否听觉效果就有了质的飞跃,至于能否看清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里人的面容,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进一步说,如果超出了人类感官的生理极限,那些细致入微的声音处理、那些纤毫毕现的画面质感,观众一旦习以为常,就会熟视无睹。
观众排斥或批评一部影片,从来不会因为影片的画质不是4K,或者声音的层次性不够立体,或者放映频率只有一秒24帧。这说明,我们在电影技术上所做的探索,有时只是追求一种自我成就的“迷思”而已,感动的只是自己,而非观众。
与电影技术日新月异形成对比的,是电影内容以及讲故事的方式似乎常常“老调重弹”。考虑到“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今天的电影与几十年前的电影一样,重复一些人类永恒的题材或主题,如爱情、战争、复仇、成长等。或许,正因为电影的题材或主题难以取得革命性的突破,电影创作者才转而在技术层面日益精进。做一个不恰当的类比,电影就像一块月饼,馅料就那么几种搭配组合模式,但我们可以在包装上下功夫,使月饼礼盒更时尚、更精致,进而使消费者暂时忽略或忘记月饼的口感。
当我们说电影是我们生活的一个刚需时,我们所迷恋的,究竟是影院这个空间、看电影的那种氛围、与旁人谈论一部热门电影时有共同话题的亲切感,还是因为电影艺术上的创新、内容上的感动?
我们在影院观看一些商业大片时,对于华丽的影像可能无动于衷,我们抱怨的大抵是人物行动逻辑的莫名,或者剧情发展的突兀;反之,我们在观看一部影像粗粝的影片时,却可能为人物的命运遭际而伤心落泪。这说明,我们需要电影,是因为我们渴望在电影中得到一些感动、启示、鼓舞、欣慰,或者警示、反思。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情感体验大多不是技术元素所能提供。
电影不应该成为我们视听上的迷恋对象,只有精神上的刚需才是重要的。这种刚需有着最简单却也最富挑战性的抵达方式,那就是契合观众内心深处的需求,提供一种梦幻般的精神满足;或者,在一种有现实质感与情感真实性的氛围中,为观众带来有共情点的情感满足、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享受。
本雅明曾把印刷术的出现视为某些艺术的灾难。因为,当一件艺术作品可以被复制时,它就失去了原真性、距离感、膜拜价值和凝神观照的可能,从而丧失了“灵韵”。这从我们愿意到博物馆看原画,而不是看这幅画的印刷品的心理可以得到印证。电影的复杂性在于,它虽然也是机械复制的产物,但观众从来不会先入为主地嫌弃它没有“灵韵”。因为,电影的魅力和光环来自它的内容和形式本身,与它的载体和播放媒介关系不大。从这个层面来说,某些电影近乎迷狂地追求视听效果,不仅是舍本逐末,还容易“作茧自缚”。因为,极致的画面和声音、快速的剪辑节奏,对观众形成视听轰炸之后,观众在密集的视听语言或饱和的情节容量冲击之下,会模糊现象与本质,会逃避思考,而被困在影院的座椅上成为“洞穴囚人”。
其实,电影追求的“仿真”,并不一定是为观众制造“身临其境”的幻觉,而是在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中营造“心有戚戚”的共情场域。观众也渴望从电影中获得身心愉悦,但这种愉悦应该来自看到电影人物与众不同的故事甚至奇迹之后的赞叹,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有志者事竟成”之后的情感抚慰与精神鼓舞。如果说观众需要在娱乐片中做一场心向往之的白日梦,在艺术片中则希冀洞察生活的真相,洞穿人性的幽深微妙处,从人物命运轨迹中得到诸多回味,从而返身观照,获得内心的启迪。这也再次证明,观众对电影的刚需,来自情感领域的触动以及精神世界的回荡,而非视听层面的瞬间眩晕。(龚金平)
来源:解放日报